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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真看] 電影《KANO》:遙遠的球賽

李長潔 淡江大學未來學研究所兼任助理教授

馬志翔與魏德聖拍了那一部熱血棒球電影《KANO》,很好,我也沒說它不對,這部電影對於日治時代背景的細心考查,以及在棒球精神及其故事的描繪能力也不錯,可以大大讚賞。可惜,當棒球放在日治時代,不免還是要從殖民研究的角度分析一下。這絕對不是一個醜化或是美化日治時代的問題(問這個也太low了),這是一個思考獨特的台灣現代性之機會,公共電視的紀錄片《台灣棒球風雲》中給的詞彙很精確,這是一個存在著「遙遠的球賽」的棒球時代,這個「遙遠的球賽」是一個「體育制度」同時也是一種「文化精神」。

體育,是一個十分近代日本的教育概念,在大日本帝國的精神下,體育教育對於日本人本身而言,是一個強調從心到體的鍛鍊,可以達到平時身心的修養,與戰時堅強意志的培養。這樣的體育教育在日本統治台灣時,也編入台灣的教育政策中,所有台灣的日本學校都有安排體育課。體育課基本上分為「衛生」(Hygiene)與「運動」(Physical Education)兩種,而運動方面則從體操、遊戲(play)到「教練」(就是立正、稍息等基本教練那種,當過兵的應該很清楚XDD)。從明治維新開始,乃至日本治台時期,對於體育教育的認識,反映了一種體育與身心關連的知識基礎,也就是說,身體上的鍛鍊是導向磨練「注意力、判斷力、想像力、意志力」等心理特質,甚至也包含培養「正義心、名譽心、競爭心、培養友情、忍耐心、責任」等道德概念(可兒德、石橋藏五郎、寺岡英吉,1919)。這恰恰是運動感人之處,它反映一種個人的超越與嚴守道德標準。

1895年日本佔領台灣後,延續了明治維新的西化思維,將新式學校教育引入台灣,相對傳統的私塾教育,新式學校裡提供的理化、歌唱、繪畫、體育等課程,衝擊了台灣人對教育的想像。(許佩賢,2012)體育方面,台灣人發現體育課要做操,要身體勞動,對於每天都務農的台灣人而言,非常無法理解,進而聯想到「當兵」,感到恐慌。不過,小學校的體育教育實施良好,從身體姿態的規訓與競爭遊戲,把台灣小朋友從「不文明的身體」訓練為「有教養的身體」。日本殖民政府利用這一套教育體制的設立,逐步將台灣人民日本化,納入到現代的國家體制之中。這個過程並不一定十分強硬暴力,有可能也是一個很美好的糾結,韓國學者荊子馨名之為,「成為日本人」(2001)的一種期待與等待。

日治前期公學校體育課中,學生主動從事之肢體活動為生(身)理特徵的體育活動,以達到身、心支配效果,這反映了日本人對於公學校學生在身體、意識型態的期待,同時,學生也對自己的身心產生期待,這個期待是種「文明開化」(或稱為現代化)的進步性想像。不可諱言,這樣的身心現代化,培養了強健的體格與自由競爭守法等精神,成就了某種現代台灣主體。當然,除了學校教育外,對於一般大眾也可以進行類似的體育現代性運作,這剛好就是《KANO》所描繪的。

日治時期臺灣最高層級的體育組織有「體育俱樂部」、「臺灣體育獎勵會」和「臺灣體育協會」,時間從1902年,大日本武德會臺灣支部成立的體育俱樂部,至1910年代中期的總督府成立臺灣體育獎勵會,再到1920年臺灣體育協會成立。官方所領導的臺灣體育協會建立了日治時期臺灣棒球行政運作體制,臺灣體育協會為對內統合、對外聯繫臺灣體育運動的機構,透過建立競賽制度,以及扮演仲裁權威、運動統制等角色,建立起臺灣的體育行政體制(謝仕淵,2010)。依據1933年針對全臺各體育運動團體所作調查,棒球是日治時期最為盛行的運動項目,此運動所成立的團體數量和從事的人口都是全島之最,平常亦最受報紙媒體矚目,不但定期在島內舉辦比賽,更每年選派代表隊赴日本參加全帝國性的賽事,堪稱日治時期最具代表性的運動項目(林丁國,2009)。遠赴日本去參加「遙遠的球賽」,成為台灣棒球隊一個賽制的最高榮譽,同時也實現了「成為日本人」的複雜情感。

在此以「遙遠的球賽」為最高目標的基礎上,台灣棒球運動透過競爭與合作的形式,不同的棒球隊(漢人、番人、日人)透過比賽的競爭與協調,最後將台灣化為整體,進而團結一致朝向日本甲子園大會的目標前進。再者,棒球具有追求身體健康、鼓勵競爭與講求節制、倡導團結合作與犧牲奉獻等目的,具體了現代社會的價值基礎(謝仕淵,2011)。某個程度上,當時的瘋棒球,是為了「展示」殖民地台灣的進步。

但是,沒那麼簡單(黃小琥?),根據《台灣棒球風雲》以及《KANO》的訪談與敘事,棒球同時又是台灣人證明自己沒有落後於日本人的途徑,甚至,更實質的,棒球比賽的成績反過頭來可以變成台灣人面對日本人在政治經濟層面上的批判基礎。在電影裡,棒球的價值不只反映在自我期許上,也是一種另類的制度內反抗,雖然還是在殖民意識形態下來萌發運作。場邊的觀眾看的熱情投入,呈現出當時的台灣大眾文化氛圍,這還挺重要的。不過,細想,官方、裁判、教練、舉辦者仍然多是日本人,台灣人一邊求勝,一邊卻意識到自己始終是被殖民者,很掙扎啊~

我沒有責怪馬志翔與魏德聖把《KANO》拍得太熱血美好,我卻是怪罪魏德聖在接受採訪時板下臉孔說:「我只是想要講一個好的棒球故事」。其實,你根本不能「只是」啊~你也不是想「只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