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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真看]《一代宗師》: 身體的技藝與國族的記憶

李長潔

人類學家Marcel Mauss寫了篇學術論文關於「身體技藝」(body techniques),其描述一個社會成員對身體的實際運用與社會運用,成為一種「身體上的文化」,他認為文化可以塑模身體的動作、反應與感受,而這些塑模不一定透過語言或理論的說服,而經由某種長久下來處於時空中綿密訓練的習慣。武功,就是這樣的「身體技藝」(body techniques)。而王家衛的《一代宗師》則把身體技藝與國族記憶變成一體兩面。

關於武功的修煉,大概沒有人會說「武功」是全人類的普同現象。但是,武功是否可以用文化的概念解釋?人類學的身體研究有「身體觀」與「身體感」的區別。前者處理一個文化對於身體的理解,從語言分類探究不同文化的身體理論;後者則是處理文化所塑模出的身體感受或是行為。身體的感受與行為不一定要透過語言;在有意識的練習或是無意識的模仿中,因「實踐」(practice)而可能產生某種「慣習」(habitus),使得人們認為自己的感受或是行為反映著某種真實。若武功是一種人類學意義的文化,則武功經典的招式秘笈是一種「觀點」,此觀點所產生的身體操作方式(功法)是一套「實踐」(practice),身體所出現的知覺反應是「習癖」(habitus)。而這個「習癖」則很實際地銘刻在歷史的記憶之中。

王家衛的《一代宗師》像是一個身體理論、身體實踐、身體習癖的華麗「展示」。身體與空間一直是王家衛電影裡重要的操作元素,透過對身體與空間的精雕細琢、機巧佈置來遮掩整體敘事成為一種碎裂的詩(如《2046》刪減大量片段),也故意遮掩了王家衛電影的核心成為觀影者與電影之間共同的秘密(如《春光乍現》、《2046》、《一代宗師》裡主角被消音的那一段重要的話)。但身體與空間的這個過度的表面,卻也饒富意義,與敘事核心共同運作著王家衛電影的影像運動。在《重慶森林》裡林青霞戴假髮變裝的身體迷走在重慶大廈、在《花樣年華》裡周慕雲與蘇麗珍在公寓走廊間著身體曖昧、《春光乍現》裡張震與男孩們在中庭踢足球,太多影像是由身體的動作所驅動其強度。這次王家衛更過分,將身體動作同時作為電影的面子與裡子,是連接內在與外在、個人與社會之間的機制。而強度則是身體的極限展示同時也是武打影像的迷人之處,王家衛選擇武打來詮釋自己一直關注的身體,真是高招!

幾個精采的場面都令人屏息,葉問在雨中與眾人比武,宮二小姐在下大雪的火車站與叛徒馬三報仇,宮老爺與葉問在華屋裡用意念較勁等等,都充分表現了身體與空間的互動。最精采的是在「金樓」裡的幾場武打,金樓這種社交場所在王家衛的電影裡是重要的場景,像是《重慶森林》的三明治屋、《花樣年華》的金雀西餐廳都展現了大時代與小情愛在其中的詩意互動,在《一代宗師》中,金樓在民國初年是十分重要的社交場所,是縮小的武林,王家衛刻意在場景佈置與鏡頭上強調了「過度的華麗」,以反映「最好的年代即將過去」(也呼應了宮二小姐說的:「在我最好的時候遇見你是我的運氣」),然後將四種武功:詠春、八極、八卦和形意植入在其中來展示,身體的交往過招就是該時代華人的四種文化習癖或是社會行為。

然而,武功再強,也強不過戰爭,也強不過情勢。主角們帶著身體的技藝在國家的衰敗中流亡,偏安南方,也就是香港,這是一個國家記憶裡的缺憾。王家衛又說了一次香港的國族寓言故事,把一統的鄉愁展開成對身體技藝想像與致敬,但又似乎頗有領悟地說:「有缺憾,才有進步」,葉問成為某種「偏安」的象徵,也是「悟道而大隱隱於市」的時代符號。

關於《一代宗師》,王家衛說:「我看到的已不是一個人、一條街,而是一整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