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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真看] 浮世繪、下町、爵士與各種癖: 《大川端偵探社》作為一種社會學

李長潔 淡江大學未來學研究所兼任助理教授

「人啊,總是有一種獸性,我們透過慢慢地喝酒,來輕輕地安撫牠。」偵探社長用看盡人間的修養講出這句話,以微醺的口氣。多麼有意境的話啊,其出自於日劇《大川端偵探社》,簡直是一種社會哲學的思考。在日本的連續劇有許多層級,如果依照播放時間來對應生命週期,深夜播放的「深夜劇」時常是取採於某種程度的人生智慧(或是百般無聊後的人生耍賴),博得屬於大人的會心一笑。由於這種深度的幽默(有時是故意極端膚淺),我常認為「深夜劇」可以是一種社會的萬花筒,展現人生諸姿態,甚至有些劇已然具有深刻的社會學意義上的分析。

《大川端偵探社》是2014年東京電視台四月時每周六半夜播的偵探劇,由小田切讓主演。主要講的是一個專收奇怪案件的偵探社,但這些所謂的奇怪案件也並不奇怪,主要就是找一個人或一樣事物。小田切讓有一種在劇情上沒有什麼功能的超能力,就是他會案件委託人上門之前做一個「預知夢」,能看見事件的部分真實面貌,而這不也正是偵探社的功能: 企圖看見真實。在這個功能的基礎上,大川端偵探社展開了一系列案件,其綜合起來是一種對日本戰後社會與戰後社會的人之傾向的觀察與分析。

奇想浮世繪的文本形式

首先,在本劇場景中,偵探社辦公室的牆面上,掛著一大幅浮世繪,這個浮世繪也是片尾曲的畫面主題。浮世繪就是本劇的敘事形式。浮世繪是17世紀開始於日本的一種繪畫形式,指的是在彩色的木板印刷上,表現日常生活與風景。「浮世」是「當代」,所以浮世繪即是畫下「當代」的人物、時事、生活風俗,為日本庶民生活留下記錄之意。劇中的浮世繪是歌川國芳的作品《相馬の古內裏》,在一個全景畫裡盤據一個巨大的骷顱,佔據了畫面的三分之二,由上往下窺伺,歌川國芳人稱為「奇想的浮世繪師」和「幕末的修羅繪師」,這種透過奇想來描繪世事的的手法是他的特色。本劇也有著這樣的文本形式,描繪日本當代的人間生活,並且透過「奇想」的手法,去突現「某種人類存在的姿態」。劇場也是工整如版畫,分為12塊,每塊的形式都是「辦公室—夢—委託—慢動作過場—酒吧—事件解決—辦公室」的樣板,以呈現奇想的系列性。

下町是戰後社會的遺留

第二就是,本劇的主要發生地區大都是在「下町」。所謂「下町」主要指稱為在東京都市中相對傳統、低開發、保有過去歷史的地方。在東京指的是日暮里、上野左邊、淺草直到本鄉三丁目的地區,本劇主場景圍繞著淺草的觀音寺周遭,像是淺草二丁目、初音小路等地方,這裡保有濃濃的懷舊氣息,許多舊時的商店、餐廳、居酒屋、賭場、色情場所等娛樂場所,也是東京工人階級常聚集的地方,以男性為主要的人口。為甚麼《大川端偵探社》會以這裡為主要的故事發生空間呢? 在浮世繪的部分說明本劇在描繪某種社會情況,主要就是指「戰後」社會,「戰後」對日本社會而言是一個關鍵的現代性形構標誌,有許多思想家與研究者將「戰後」當作是一個重要的抽象概念,在「戰後」的日本,左派對戰爭侵略感到懺悔,右派則回歸理性的近代精神追求,社會上呈現一種對戰爭的怨恨與懊悔,男性主義扭曲地被壓制,在經濟上則呈現集體主體上努力的付出與責任感。在市民生活中,戰後由於美軍在日本的生活,產生了各種對西方娛樂文化體制的迎合、吸納以及變形,像是酒吧、色情業等等,這些體制帶來不小的影響,形構了日本人的現代心靈。所以《大川端偵探社》就是在觀看這種「日本人的現代心靈」,以下町的舊時光為具體的原型。

爵士作為一種日本現代性的特徵

本劇裏頭的配樂全是以爵士與藍調為基底,很明顯就是指向上面所說的美軍佔領日本的年代,即「戰後」。從爵士樂文化研究裡可以知道,爵士樂的歷史是美洲黑人奴隸的心靈吶喊,所以在音樂類型分析的層次上,我們可以說《大川端偵探社》是要以爵士樂呼應人生的各種苦悶與苦中作樂。但是另方面,從日本歷史本身的脈絡看來,爵士樂的使用仍然是定位本劇於「日本現代性」中。劇中的案件也大都與一些日本戰後所遺留下來的相關人、事、物有關。那到底《大川端偵探社》要描繪的那種「戰後現代」的社會與人的姿態是什麼啊? 是對「癖」的觀察。

各種癖

《大川端偵探社》裡的所委託的案件,是種種現代人間的「癖」的面貌。所謂癖,可以說是「嗜好」,《字彙.疒部》中說「癖,嗜好之病」,就是我們偏好於某一件事情。但「癖」在西方的病理化中則變成一種與「性」息息相關的偏好,文化研究者邱德亮(2005)分析癖,說是「一種異性戀穿刺性交快感為正常範本規範下,生產出來種種性的變態:戀童癖、戀物癖、戀獸癖、變性癖、窺淫癖等等一長串的列表」。這雙關語就是《大川端偵探社》主要處裡的案件,在現代性的體制下所形構出來的「人的癖」,有很大一部分是奠定於「快感」的偏好,這也是大眾文化對「快感」的傾向。

像是第一集「最後的晚餐」中,快要死的黑道老大想要吃一碗「最好吃的餛飩」,沒想到找了一整集,居然是在戰後一家路邊中華料理店中的餛飩,老闆使用了「過多人工調味劑」的味道令黑道老大在死前想要「回味」。或是第二集「性幻想」中,快要過世的有錢人想要找一間有附設偷窺設備的「愛情賓館」,老賓館的老闆娘懷念地說到:「現代人對性的變態慾望都跑到在色情AV裡去滿足了,真正的變態已經消失了」,此段感嘆道「性變態慾望」(偷窺慾)都被虛擬的媒體所吸納了,人慾何去何從。這些「癖」與「快感」,有些是被壓抑了,有些則是被排除了,但在人之將死前,如果可以「任性」一次,將會以最真實直接的樣貌被釋放出來。

《大川端偵探社》每一集找尋之癖,看來變態,但實為人生之真實啊。癖,不只個人偏好的傾向(propensity),更是標示社會階級的習癖(habitus),文化養成的第二天性(second nature),社會存在的遺補(supplement of social being),外加於一個人存在之社會附屬品(邱德亮,2005)。將生命寄寓於某物、某事,以期存在有所寄託,不正也是以存在的遺補取代存在本身。很真實啊,《大川端偵探社》從一個「癖」的角度描繪了人對於存在的追求,同時也描繪了日本戰後文化場域的某些機制,其綜合起來就是日本現代社會的浮世繪。

最後,偵探社的老闆他說: 「無論誰都在尋找某一樣東西,也許那就是人生拼圖中的一塊」。但也許不要找到會不會比較好?或是要怎麼與之共存呢? 這部日劇的寓意頗深。